道偉法師：在無常面前我們從來都不是主人

来源：2025年12月1日道伟大和尚

當你們的目光觸及這些文字時，或許窗外仍是熟悉的香港天空，或許心中仍迴盪著數日前那場大火的爆裂聲與灼熱感。雙手或許仍因緊握濕毛巾而記憶著那份顫抖，鼻腔或許仍殘留著揮之不去的煙塵氣息。請允許我，以最深的悲憫與敬意，穿越山水，將這份來自十方諸佛與玉泉祖庭僧眾的溫暖祈願，輕輕放在你們依然驚悸的心上。這不僅是一篇祈福文，更是一封寫給所有在無常烈火中，曾深刻體認「脆弱」與「堅韌」並存的勇敢靈魂的家書。

佛經有雲：「世間無常，國土危脆。」這八字，我們或許在經卷中讀過千百遍，在法會中聽過無數回。然而，真正的領悟，往往不來自平靜書齋中的思辨，而來自生命邊緣那近乎殘酷的親身撞擊。對我們而言，2025年11月26日的那個下午或傍晚，正是這樣一堂由「無常」親授的、代價沈重的實證課堂。

我們聽到，那位可敬的李先生，在打開家門的剎那，不是奔向生路，而是被濃煙的「黑暗」瞬間吞噬。那個熟悉的、出入無數次的門口，瞬間從通道變成了深淵之口。他被迫退回，在電話中得知「大堂已成火海」。那一瞬間的清醒，是佛家所言的「苦諦」最真切的體現：「李先生：我將囚禁在這座名為家的煉獄之中。」從主人，到囚徒；從安居，到困守。這角色的顛覆，只在一瞬間！

我們亦感受到，那位在二十三樓，聽著丈夫從電話那頭傳來、強作鎮定的逃生指導的女士，那份隔空的焦灼與無力；那位七旬老翁，歸家只見三十載心血「全部付諸一炬」時，那聲“沉靜”卻震顫靈魂的歎息：「我七十歲了，還有什麼能力？」；還有那位在窗邊，看著燃燒的碎屑如黑色雪花混雜火星絕望飄落，徬彿在觀看一場世界末日微縮景觀的親歷者，他心中翻騰的，是對「失控」「無法作主」最深層的恐懼。

這一切，都是「無常」最直接、最暴烈的示現。它無情地揭開了一個我們平日不願直視的真相：我們精心購置的房產、悉心裝點的家居、辛勤積累的財物、乃至我們視為最安全堡壘的鋼筋混凝土結構，在本質上，都是「暫時的、依緣而聚的組合」。緣聚則成家，緣散則成煙。大火，不過是讓這「散」的過程，來得極度濃縮與劇烈。《金剛經》言：「一切有為法，如夢幻泡影，如露亦如電，應作如是觀。」那曾讓我們感到安穩的「擁有感」，在此刻顯露出其夢幻泡影的本質。這不是虛無主義的悲觀，而是穿透表象的深刻智慧。認清這一點，我們的心，才能從對「恆常不變」的妄執中，開始鬆綁。

然而，就在這「諸行無常」的人生課堂上，另一門更為重要的課程，同時由我們——勇敢的親歷者們——親自演示了出來，那便是「諸佛眾生，同一覺性」的人生真諦的課程。

在伸手不見五指、呼吸維艱的濃煙中，李先生聽到門外走廊的呼救聲。他的描述樸實而有力：「我沒有多想。」這「沒有多想」四字，何其珍貴！它意味著那一刻的行動，超越了利弊權衡，超越了自我保全的恐懼，直接從生命深處迸發。那是本能，更是深植於我們阿賴耶識中的慈悲種子，在生死關頭破土而出的覺性光芒。他衝出去，眼睛刺痛，喉嚨灼熱，卻摸索著牆壁，大喊「快過來！」直到觸碰到那對夫婦，將他們拉回屋內。這不是孤例。那位逐戶拍門喚醒鄰居的管理員，那位在高層一邊自救一邊沿途呼喊「火警！快啲走！」並帶領老人逃生的無名英雄，他們的行動，與觀世音菩薩「千處祈求千處應」的大悲精神，在本質上無二無別。菩薩並非遠在雲端，菩薩就是那個在自身難保時，仍向他人伸出援手的你我。

當李先生為只穿拖鞋的鄰居夫婦找來襪子、鞋子、長褲，並安慰他們「死不了的」；當他讓出首批逃生的機會，說「我比較年輕，還可以多忍受一會兒」時，他實踐的正是佛教「佈施」（給予安全、關懷、希望）、「愛語」（安慰鼓勵）、「利行」（做有利於他人的事）的菩薩行。這並非刻意為之的修行，而是自性慈悲的自然流露。這不禁讓我們明白：無常可以摧毀我們的房屋，卻摧毀不了我們內在的慈悲與勇氣。恰恰相反，在最極端的考驗下，這份光明反而被映照得愈加璀璨。你們在火場中的互助，是給予這個社會最寶貴的禮物——它證明了人性深處不可磨滅的良善與尊嚴。這份由你們點亮的心光，是災後重建中最核心、最堅固的基石。

災難的劇痛漸漸平復後，心靈的餘震與沈思才真正開始。李先生在那對夫婦離開後，獨自面對即將永別的家園，環顧那些曾經視若珍寶的模型、玩具、奢侈品，他發現：「什麼都想帶走，卻什麼都帶不走。」這是一個充滿禪的启悟時刻。徬彿一位禪師以烈火為香板，給予了最猛烈的一記當頭棒喝：「看看！你所執著的，究竟是什麼？」值得深思！

我們一生忙碌，猶如不斷往一個名為「我」的屋子裡搬運物品，以為擁有的越多，「我」就越堅固、越安全。這場大火，以一種激烈的方式，幫我們做了「斷捨離」的功課。它逼迫我們直面一個問題：剝離了所有身外之物後，「我」還剩下什麼？什麼才是生命真正不可剝奪的財富？一位老翁的慨歎，是對舊有生活架構坍塌的茫然。而李先生「什麼都帶不走」的體悟，則接近於一種開悟的序曲。他由此得出的結論——「在無常面前，人類從來都不是主人，只是暫時的、脆弱的棲居者。」——這不僅是傷感，更是接近實相的智慧。

從佛教緣起法觀察之，我們的存在本身，就是一個奇妙的、動態的「棲居」過程：精神棲居於這個色身，家庭棲居於這所房屋，社區棲居於這片土地，而一切又都棲居於無常變遷的時空因緣之流中。認清「棲居者」的身份，我們才能放下「永恆主人」的狂妄與焦慮，學會以一種更輕盈、更珍惜、更負責的態度，去對待我們暫住的身心、暫用的財物、暫聚的親緣、暫居的環境。這並非消極，而是積極的覺醒。正因為明白棲居的「暫時」，我們才會更加用心地善待每一個當下；正因為懂得相互依存的「緣起」，我們才會更加努力地締結善緣，營造和諧。這場大火，燒出了一個從「執著擁有」的迷夢中醒來的機會。房屋可以燒毀，但覺醒的心靈，是任何火焰都無法焚盡的淨土。

面對如此深重的創傷，心靈的重建與家園的重建必然同步，甚至更應優先。作為佛弟子，我們有傳承千年的智慧與方法，來陪伴你們走過這段艱難的療愈之路。

第一，允許與接納。請允許自己有任何情緒——恐懼、悲傷、憤怒、無助、麻木。這些都是創傷後自然的反應，無需自責或壓抑。就像佛陀從不否認人生的苦，而是教我們直面它、認識它。我們可以在佛前靜靜坐一會兒，不執著念頭，只是觀察內心的風浪，如同觀看天空的雲卷雲舒。知道這些情緒會來，也會慢慢減弱。正念的觀照本身，就是最好的安撫。

第二，共修與回向。孤獨會加劇痛苦。誠邀諸位，無論身處臨時住處還是醫院，都可以在心中，或與家人一起，輕聲持誦觀世音菩薩聖號「南無觀世音菩薩」，或佛陀名號「南無阿彌陀佛」。這簡單的持念，能收攝紛亂的心神，連接諸佛慈悲的願力。你們的每一次持誦，我們在祖庭的法會中，在每日的功課中，都會共同回向給你們。當知，有無數善念正圍繞著你們，你們並非孤身一人。社會慈善志工及各方善心人士的持續關懷，正是這共修網絡的溫暖體現。

第三，轉化與昇華。試著將個人的傷痛，轉化為對他人更深的同理。李先生救人的經歷，本身就是極佳的療愈。當我們去關懷比自己更脆弱的人時，自身的痛苦會找到意義和出口。這便是「悲能拔苦、慈能与樂」的力量。我們對大廈消防隱患的追問，對未來社區安全的關注，正是將個人經歷轉化為公共福祉的菩薩行 beginning。

第四，簡樸與感恩。物質的失去，或許是生活方式的強制簡化。試著體會「少欲知足」的輕鬆。一頓熱飯，一口淨水，一口新鮮空氣，一個親人平安的消息——這些最平常的事物，在經歷過失去的威脅後，會煥發出全新的珍貴光芒。每日睡前，可嘗試憶念一件今日值得感恩的小事，哪怕只是陽光很好，或接到一個問候電話。感恩之心，是修復心靈裂痕最好的粘合劑。

重建，絕不僅僅是恢復原狀。它是在廢墟上，依據更深刻的覺悟，建造一個更堅實、更溫暖、更有覺知的生命形態與社區共同體。

於個人與家庭，願我們的新家，牆上或許可以留有一處小小的佛龕或寧靜角落，提醒家人無常與珍惜。家中的佈置，可以少一些累贅的裝飾，多一些促進家人交流的溫暖空間。最重要的「建材」，是家人之間經過生死考驗後，更加坦誠的愛與互相支持。多說溫暖的話，多給予擁抱，將未竟的愛，及時表達。

對於社區與社會，這場劫火，照出了現實中消防、管理、維修等方面的「共業」漏洞。積極參與和推動這些問題的解決，不僅是為了自身安全，更是為了所有未來棲居於此的人。這正是踐行佛陀教導的「莊嚴國土，利樂有情」。一個從苦難中學會反省、團結、並建立起更完善安全體系的社區，將是從火焰中飛出的鳳凰，是獻給逝者最好的告慰，也是給予生者最實在的保障。

各位親愛的家人，佛法的智慧，從來不離世間。你們所經歷的這一切，是最深刻的「世間法」。它痛苦，但它真實；它破碎，但它蘊含著重建與覺醒的無限可能。我們不是災難的受害者，我們是無常真相的見證者，是慈悲勇氣的實踐者，是未來淨土的奠基者。我們的眼淚，將滋潤這片土地，生長出更堅韌的慈悲之花；我們的恐懼，將轉化為對眾生安危的深切關懷；我們失去的物質，將為更豐盈的精神空間讓路。

請我們勿必記得，三寶是我們永恆的依靠，自性是我們不滅的明燈，而十方善信菩薩，是與我們攜手同行的真正夥伴。最後，讓我們一起，以至誠的心，共同祈願：

願以此功德，迴向大埔火災一切罹難同胞，蒙佛接引，往生極樂，蓮品彌崇，離苦得樂。迴向所有受傷、受驚、受苦的居民、消防英雄及家屬，身心安泰，災障消除，福慧增長，早復安康！迴向宏福苑及所有受災社區，災後重建，順利圓滿，家宅永安，鄰里和睦，成為慈悲與智慧的示現之區。迴向香江這片福地，風調雨順，安居樂業，人心向善，共創人間美好的淨土。